随着人流从六本木站出来，温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。平安夜的大街上居然如此寒冷，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过这一点。
公司的同期们今天邀请他参加单身圣诞饮酒会，被温水拒绝了。怎么会有人邀请刚刚同恋人分手的人参加单身酒会呢？温水有点想不通这件事，简直好气又好笑。
不过话说回来，这还是第一次一个人过平安夜。
在家的时候，妹妹总是会为自己庆祝生日。进入高中，也和社团的朋友们一起过了几次不错的圣诞节。甚至还有一两次不错的平安夜约会——当然多亏了佳树的帮忙。决定孤身前往东京后，一切都随着高中毕业戛然而止。大学毕业之后，大家更是杳无音信。如今，温水在东京落下脚，丰桥作为家乡留在身后。回忆停留在十八岁的圣诞节。
时间和距离就是这样一点点把人们分开的啊。像曾经稚嫩的树苗缓缓长成参天大树，曾经紧密相连的枝叶最终成为了遥不可及的两端。
温水停下脚步，抬起头望向平安夜的夜空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。
白色的雾气升起，然后消散。
从六本木高楼大厦的狭间穿过，温水走到一个公园。坡顶上是一座冰场。冰面上挤满了年轻的情侣和带着孩子的家庭。这让温水想起十六岁那年的平安夜，温水也和某人一起去过的某座滑冰场。可惜两人都不会滑冰，只好穿上冰刀，沿着冰场边缘慢慢地挪动着。透过冰刀踩在冰面上的感觉实在奇妙，不过两人确实是一窍不通，最后拥抱着摔倒在冰场中央。周围人笑起来。两人紧紧相拥，用力把头埋进对方的臂膀，接着也跟着大笑起来。
不知为何，那时发生的事，细节现在依旧历历可见。温水闭上双眼，那透过厚厚衣服穿来的心跳，羊毛围巾的质感，蓬松发梢间的味道立刻从记忆里波涛汹涌地袭来。某人柔软湿润的小手凉凉的触感仿佛也还残留在指尖。
如果时间停留在那时就好了，温水想。他一直希望某天早上睁开眼睛自己仍旧是十六岁。妹妹佳树在床边等他起床告诉他生日快乐，午休期间大家一起在逃生楼梯交换礼物聊些有的没的，放学之后去那间小小的房间里写小说办社刊。从社团活动室窗户照进来的夕阳仿佛此刻落在温水的脸上。从那个夜晚开始就一直这样想着。如果永远这样下去就好了。永远迎来十六岁的平安夜，永远和某人在冰面上紧紧相拥。永远。
可是现在自己二十二岁，身处平安夜的六本木。睁开眼睛，是冬日的寒夜里刺骨的冷风，是一座陌生公园里搭起来的简易冰场，是丰桥三百公里外东京的正中心。
离开公园，温水继续沿着街道走着。只是向前走着。实际上温水根本无处可去，听凭街道带着他走到任何地方。可是独自一人的夜晚太过寒冷，更何况是平安夜。温水转进路边的便利店，里面暖房开得很足。一走进去，温水感觉脸颊和耳朵像是被热毛巾洗过一样舒服。要了些关东煮，又买了一罐啤酒，温水在落地窗前的就餐区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。人造革的座椅凉丝丝的。
一边吃着热乎乎的关东煮，一边望着街上来往的车流。带着甜味的鲜香在嘴里散开。或许是晚上还没吃东西，温水从来没有觉得便利店的关东煮这么好吃。大概是今天的味觉比较特别。就连平时觉得只有苦味的啤酒都感觉到了所谓小麦芽的香气。窗外不时划过的车灯，在温水眼中渐渐化作一团又一团的光晕。光影之间，过去的记忆再度浮现。
那大概是十七岁那年的暑假。温水有点记不清了，不过记忆中既不是十六岁也不是十八岁，所以应该是十七岁。文艺部相约去山里合宿。傍晚时分，在一片水蓝色的林间，温水第一次见到萤火虫。
微风、石砾和杉树林的味道。
以及薄暮的蓝色世界里，笔直的杉树间，隐隐发亮的萤火虫和白色连衣裙。
那一刻，温水觉得自己在林间迷路闯进了泰戈尔或者谁的诗句里。眼前洁白的长裙正是美的化身。于是两人在谁也找不到的密林中静静相拥。
可最后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呢？温水也不知道。不如说温水心中毫无头绪。自己难道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？不，温水可以用人格担保这绝无可能。可两人间确确实实发生了某种变化——而且两人都感觉到了。LINE的信息越来越简短，公寓的空气越来越安静，最后竟变得无话可说。那时温水感觉到自己失去了什么。那是曾经拥有过的宝贵的东西。温水不知道能说什么，好像一切都已经说过了。她没说什么，可好像什么也都说了。明明彼此心灵相通，却又如此同床异梦。
最后一夜，在清冷的月光下，怀中人抱着温水不停地哽咽。眼泪和喘息湿热的触感透过衬衫传递到温水的胸口。温水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。不过似乎说什么也无关紧要了。故事的结局两人都心知肚明。于是温水只是抱着她，轻轻地抚着她散落的长发。
第二天醒来，房间里只剩下温水一个人。虽然已经是意料之中，但望着身旁掀开的空荡荡的被窝，多少还是有些落寞的感觉。直到这一刻温水才逐渐有了失去什么的实感。当温水把洗漱间并排摆放的牙刷丢进垃圾桶里的时候，砰的一声如同惊雷落下，刺痛了他的耳膜。想哭，可流不出眼泪。
要是当时自己说些什么就好了。温水一直这么想。如果有机会回到过去的话。
回过神来，纸盒里的关东煮已经凉透了，变得又硬又腥。果然今天的味觉不同以往地灵敏，温水想。于是他拿着剩下的啤酒向门外走去。自动门嗡地一声打开，寒风扑面而来。 六本木长长的街道上，两侧的行道树挂着各种形状的灯饰。白色和浅蓝色的冷光如同大雪落满了树梢和大地。真是美丽至极。 可无论如何，这也只是一种人造的景观，而非真的积雪。说到底不过是一副假象，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。换言之，一种赝品。
我对赝品毫无兴趣，一心只想追求真实。
这话是谁说的来着。某人的声音在脑中深处回响着，像一颗种子挤开坚硬的混凝土不停生长。头好痛。眼睛也开始酸胀起来，也许是酒精的作用。鲜活的心跳在耳边响起。最后温水竟不住地小跑起来。沿着长长的下坡，一口气，只管跑。
在跑到神宫外苑前的时候，温水突然想起来了。酒精和奔跑让温水心跳加速，气喘吁吁。现在温水的脑袋里一片混乱。
温水想起来了。全都想起来了。自己根本不是无话可说。而是要说的太多太多。可自己完全不知道要从何说起。想必对方也是。想说的话和没说出口的话在脑内旋转着，过去的画面如同老式电影闪过。为什么两个人相爱的人会等待着对方先离开。为什么自己没有坦诚地表达情感。自己有多久没有将爱说出口了？又怎么可能无话可说！明明想一起做的事情还有很多，想一起去的地方还有很多，想一起度过的时间还有很多。可最后为什么变成了煎熬？自己渴望知道关于她的一切。想知道她的过去，她的现在。想知道她相遇以前的生活，在那些没有自己的身影的日子里究竟是怎样度过的。吃着什么样的点心？读着什么样的书？穿着什么样的制服？喜欢过什么样的人？又做着怎样关于人生的梦想。多么希望她从来到世界上的第一天起就能陪在她的身边。想要以后和以后的以后都能一直在一起。渴望漫漫人生中彼此染上对方的颜色，浑然一体。想知道的事太多太多，想说的话太多太多。明明有用尽一生都说不完的话，却同时堵在喉咙，到最后竟只能化作一句对不起！为什么呢？为什么会这样呢？怎么会这样呢？怎么能这样呢……
当泪滴打在手上的时候，温水才发现自己在哭。冷风吹痛了快要冻僵的双手和脸庞。
想说的话，没说的话。
现在全部化作苦涩的泪水。温水任眼泪和寒风在脸颊上流淌。
已经结束了吧。
已经结束了啊。
二十二岁的平安夜，温水和彦第一次知道了孤独的滋味。
但在路口绿灯亮起的瞬间，一个念头闪电般击中了他。他现在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要去完成。于是温水继续沿着不知通向哪里的街道奔跑起来。
终于温水跌跌撞撞闯进一座公用电话亭。掏出钱包，硬币哗啦一声全都掉在地上，滚得到处都是。温水俯身胡乱捡了几枚硬币，一股脑全部塞进投币口里。回过神来，电话已经拨了出去。
在电话亭昏暗的灯光里，温水焦急地等待着。喘息化作白色的雾气，一声一声扑在冰冷的玻璃上结成一片朦胧的水汽。这时他突然意识到，这号码如同条件反射般自然。仔细回忆则即刻分崩离析。它们是结结实实的一个整体，不容一丝忖度和迟疑。就像某人和某人之间的关系一样，温水想。一旦有一丁点怯懦的怀疑就会立刻烟消云散。
今天温水需要一个奇迹。不过毕竟是平安夜，说不定奇迹真的会发生。温水攥紧听筒，用力地贴在脸上，压得耳朵生疼。沉沉的回铃音一声一声地响着。
越过玻璃墙向外望去，外面竟然悠悠地飘起了雪花。
温水决定了。如果电话接通，就立刻和她坦白，什么都告诉她。无论得到什么回答都好，现在只想和她通话，把一切都告诉她。至于之后的事，等以后再说。
于是温水继续等待着。坚硬而冰冷的听筒里，寂寂雪夜中绵延向远方的电线正歌唱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