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温水君,志愿填好了吗?借我抄一下呗?”于某个课间,一个顶着蓬松长发的女孩子走近我的座位俯身说道。随着她的动作一起靠近的,还有一阵隐隐约约的柑橘香味。话说回来,志愿调查票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相互抄呢?
“我说,八奈见同学。”
“嗯?”八奈见一边擅自摆弄我的文具一边歪了歪头回应道,但目光仍旧不离手中的“玩具”。
“这可不是平时那种普通的作业而已啊。”我解释道。
“啊?不是吗。”八奈见的声音略带失望。
“这个啊,是问你毕业以后要想做什么。就算抄了也没有什么意义,最终还是取决于八奈见同学自己的想法。”
“毕业之后想做什么……?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啊……一直像这样不就好了?”八奈见一边把我的文具叠成一座摇摇晃晃的塔,一边有些抱怨似的说道。
啊,脑袋深层的某处开始疼起来了。
“所以说啊,八奈见同学也该想一下以后的事情了哦。”
虽然这话由我说还欠缺点底气,不过到底还是正论。
“真头疼。以后的事我怎么知道啊,以后再说不就好了吗……唉算啦算啦,总之先叫我抄一下不就好了?”
“所以说啊,写在纸上的东西会成真哦?像魔法一样。所以就算空着也不可以乱写哦?”
啊,可能去幼儿园和托儿所当保育员意外地适合我。
“可是空着不写会被小甘夏骂啊……不过,魔法一样实现吗……?好像有点头绪了——”
上课铃恰到好处地响起,解放了我,和我的文具。八奈见眼神空洞,梦游般地离开。——不知何时课桌上已经垒出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,让我无从下手。教室逐渐安静下来,甘夏老师的班会马上就要开始,这下可糟了。
“我说啊同学们。”甘夏老师走上讲台,开始班会。不出意外的话,开头还是超出正常中生范围的话题。
“老师我啊,前几天去陪朋友参加联谊活动。到最后只剩我们两个人在居酒屋喝酒。现在的年轻人,不仅眼光不行,而且太过轻浮了!明明刚见面不超过两小时就成双成对……”
不用想也知道老师的所谓朋友是哪位,而结局也算是意料之中。接下来应该就是每周一次的婚恋活动进度汇报。
不过话说回来,我们也到了提交毕业志愿的时候啊。接下来就该是二年级的三方会谈。一年级的三方会谈姑且还能蒙混过关,但大概从现在开始,一切都要以毕业志愿作为导向进行了。
虽然说教八奈见还是绰绰有余,但是如果本人都没能完成调查票的话,说那种话多少还是有些心虚。一想到被甘夏老师打回的空白调查票此时就躺在课桌的抽屉里,还是有点缺乏底气。确实,如果顺着气氛的话,我应该在上面写上几所还算不错的大学,不过学部和学科就有些头疼了。虽然也可以随便填上那些“不会犯错”的答案,可毕竟是作为学校以后重要的参考,万一真的像魔法一样实现了的话,那还是再仔细想想比较好。
我抬头看向天花板的荧光灯,此时甘夏老师正讲到居酒屋中男女谈笑风生的细节。突然,脑袋里冒出来一个非常失礼的念头。如果长大以后变成小甘夏这样就糟糕了——虽然小甘夏非常招学生们喜爱,但每次听完班会总感觉这样有点不妙。
入学,一年级,二年级,三年级,毕业。
花了一年融入文艺部,再刨除准备大学入学考试的第三年,似乎唯一能自由使用的只有二年级的一年。而此时已不知不觉地度过了四分之一。
想到这,心底感觉到一阵焦躁,天花板上的灯管格外刺眼。仿佛被人从脑后猛击似的,这种感觉让我头晕目眩。突然发觉自己无法很好地把握时间流动的速度,以及自己与世界间的距离。像电影中那种常见的镜头一样,原本近在咫尺的角色随着镜头倏地一下拉远,瞬间消失在偌大都市的某个角落。
啊啊。
大概毕业就是失去了周围生活的焦点,世界不再围绕着自己转动。就像是精密调制的无线电波,突然失去了身边世界的共振。
“总之,你们可不能变成那样的大人!明白了吗!”甘夏老师收起手中的资料,转身就要离开教室。
向全班同学倾诉完周末联谊会的苦水之后,甘夏老师好像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,于是重新走上讲台:
“下周前,志愿调查票都要给我交齐!明白了吗?好了,散会!”
话音落下,课桌上耸立的高塔轰然倒塌。
站在教学栋顶楼空无一物的天台,手里抓着的空白志愿票被风刮得簌簌作响。天空又高又远,仿佛在永远无法抵达的彼端,显得有些寂寞。但这似乎才是所谓天空真正的含义。天空的尽头,究竟在哪里呢。 现在的我应该在部室里进行文艺部活动才是。可今天却感觉熟悉的房间格外狭窄拥挤。说到底,感觉有点难以面对八奈见她们。一想到她们的眼睛,那一双双活生生的目光,我就如同浑身赤裸般无地自容。那些眼神中存在着某样东西,向我索求着什么。然而我却无法回应。
闭上眼,带着初夏温热的风将我包裹。思绪也好像一起乘风而去,到达比远方更加遥远的地方。之所以这样想,大概是我已经无法确认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,像一颗被掸起的灰尘,在空气中居无定所。
关于将来的事,我确实没有仔细考虑过。回想起自己的人生,仿佛都出自某种理所当然,一切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平衡。可事到如今,这种理所应当的必然性和微妙的平衡正在逐渐瓦解。或许是因为八奈见她们闯入了我的生活,又或许是因为手中那张调查票。也有可能这种瓦解本身也是必然的,总之,这个世界正在我面前逐渐分成两团截然不同的形状。其中大概只有一个才是世界的真相,而现在我要像参加电视竞猜节目的选手一样做出选择。可问题正在这里——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正在离开所熟知的世界的真相,还是站在被掩盖的世界的真相面前。根据大人们的说法,这一切都根据我现在将要做出的选择。像是某种责任。
人生的未来,此刻正握在我的手中,被风吹得窸窣作响。
在以后的某个时刻,也许我会想起这个遥远的傍晚,想起眼前这片又高又远的天空和温热的风,想起这时所做的决定,然后意识到这决定又对将来的人生产生了多么重大的影响。
但隐隐约约,我却逃避着这种重大的责任。可能我畏惧的,就是所谓青春期的不安定性。这时候只要命运的蝴蝶轻轻挥一挥翅膀,自己和他人的未来轨迹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动。我畏惧的,正是背负自己和他人人生的沉重重量。
“啊,找到了找到了。温水君,你在这做什么呢?”身后楼梯间的方向传来熟悉的声音,我转过身,正是八奈见。
“没什么,只是有点……”突然找不到词语来形容这种感受,才发觉语言竟如此贫乏。
“怎么不去文艺部?诶,你手里是什么?”手里响动的调查票引起了她的注意。
我正要把手中的调查票背向身后,她却走过来轻而易举地抽走。
“什么嘛,原来温水君也没写出来啊。”八奈见看过之后说,“和我一样,全是空白。”
净是空白。
八奈见脱口而出的几个字,却好像已经覆盖了我的整个人生。我感到一丝悲哀。
于是沉默悄无声息地降临。
天色渐暗,大地和天空正在远方的融成一体——所谓天际线和地平线,原本正是一种东西。整片天空,从西到东,从茜红色到绀青色。头顶正上方的天空处在这渐变的正中间。那是一种包含了若干种颜色的浅灰色,但又绝非灰色。它更像是某种自我指涉的预言,愿意看到什么颜色,它就会显现出某种淡淡的倾向。
沉默仍在我和八奈见之间继续。
八奈见把调查票交还给我,转向天台外侧,两只手抓紧栏杆,身体向后仰去,然后又把自己拉回正常的姿势,如此往复。
“刚才吃了小鞠做的点心……”
文艺部长如果是八奈见,现在的社团活动一定会变成茶话会。
“我最近看到说这样能减肥……”
原来是立式俯卧撑吗。可我现在没有力气吐槽。
于是沉默仍旧持续着。
断断续续的话头像是一串被扯断的玻璃珠,随着八奈见的声音一颗一颗落在地面上,发出清脆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。
八奈见趴在栏杆上,扭过头去向另一边,用一种和平时不同的声音说道。
“温水君也想不明白吗,调查票的事。”
不知道啊。
如果存在着某种正确答案的话该多好。
可这些事情没有人教过,连课本也未曾写过。
“毕业之后会怎么样呢?”
我不知道啊。
“我们会就这样变成大人吗。”
我不知道。
八奈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然后又长长地呼了出去。
“我好害怕。”她一种极轻微的声音说。
“嗯?”
“我好害怕……”声音里传来一丝哽咽。
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。
“怎么了,八奈见同学。”我接起话头,小心地问道。
但回应我的是八奈见轻轻抽泣的声音,从背过身去,无法看见的另一边传来。
“不过,这样变成大人不是挺好的吗?”我试图找些话来安慰她。
这话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。
“可以赚到钱,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,可以不用担心作业和考试……什么的。”
啊,我在说什么。
“就连温水君也不知道答案。”
没有正确答案,问题就在这里。
“我还没有想好以后要做什么。我想过了,可是不明白啊。 温水君,你不觉得这样子太残酷了吗。”
“柠檬会成为非常厉害的运动员。”
是啊,除了继续在赛场上奔跑的柠檬,我想象不出来。
“小鞠会成为超级人气的小说家。”
那家伙的连载确实受到很多人的好评。
“温水君也会考上很好的大学。”
呃,怎么只有我是普通的展开。好像哪里不对。
“虽然我知道这么说很任性,但是大家,有点太狡猾了。在我不知道的地方,丢下我一下子变成了大人。”
是吧。身边的伙伴逐渐成长离开,留下自己孤身一人是很可怕啊。
我也很怕啊。一路同行的同伴七零八落,除了不中用的自己都成为了优秀的大人。
我也很怕。
可是,我们——
“——诶,这算偷跑了吧,温水君?绝对是犯规了对吧……”
呃,这频道切换得也太快了。
望着八奈见随风飘舞的长发,我突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。
那种感觉像是心里某处的开关被什么东西所触动,于是被心脏有力地跳动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。于是我像是从地面飘浮起来一般,感到身体无比轻快。
世界就这样在我的眼前显露出另一种模样,就像摘掉了名为“理所应当”的有色眼镜,我如同第一次看见日出般意识到站在我的面前的,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,十六岁的女孩子。
好像脑袋里面坚固的什么开始松动了,一股热流流遍全身。
八奈见晃了晃脑袋,转过脸来。在洋红色的夕阳中,眼角微微的红肿几乎看不清。然后八奈见像往常那样笑起来,说:“所以嘛我说,一直现在这样不就好了。嗯?”
我转过头,看到夕阳落尽前最后一线红光照在面前的街道上。褪去热气的晚风带着微凉从遥远的地方吹来。
好像有什么挂住了我的衣角,转身一看发现八奈见不知什么时候靠了过来,一只手扽着我的衬衫。
她用脸凑近我的面前,几乎要贴到我身上。另一只手放在嘴边,然后用力压低声音,一字一句地说。
“不,许,你,偷,跑,哦。温水君。”
正当我望着那双像玻璃弹珠般透明的眼睛出神的时候,突然间砰的一声,楼梯间的门被什么人踹开,划过一个饱满的半圆撞到墙上,发出第二声巨大的声响。我和八奈见不约而同地看向身后。
从有些昏暗的门中走出两个熟悉的身影,一高一矮。
“啊哈哈,不好意思不好意思,今天有点事想商量,但是温温不在部室于是大家都去找来着,结果找着找着连八奈亲也不见了。——诶?难道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吗?——”
啊,可别误会了,这可不是约会。
我回身看向八奈见,寻求她的解释,却发现此时八奈见闭着眼两手抱在胸前,以某种胜利者的姿态背向我。
哈?这人怎么回事。
柠檬身旁被两声巨响吓得抱着头缩成一团的小鞠,抬起脸断断续续地说:“去、去死吧!部长丢下部员到天台,约、约会什么的。不可原谅!”
都说了不是约会。
“不过刚才说有什么事想商量,是指什么?”我试图无视来自身旁幽怨又带点凶恶的目光,向柠檬问道。
“啊,那个。是毕业志愿的事,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填,所以就想问问大家究竟是怎么写的……”柠檬有些害羞地说道。
“我、我也,写、写不出来。”
原来是这样啊。
四个人站在天台上,像远处连绵的大山般沉静。
“好了好了,那大家先回部室,我们商量商量——不过提前说好,不可以相互抄啊。”我拍了拍手,一边招呼大家回到部室,一边重点看了柠檬和八奈见两眼。
大家说笑着走下楼梯,声音逐渐听不见。我扶着楼梯间的铁门停下。
我再度望向天台外侧被暮色拥抱的街道和远方逐渐看不清的群山,一阵恰到好处的微风拂过天台。
不知为何,难以抑制的笑意突然浮上心头,我看向头顶藏青色的夜空,合上了铁门。
不知道未来如何也没关系。
现在先一直这样下去不就好了吗,我想。
